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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傳奇 (純愛版17-18)作者:楚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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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傳奇】(純愛版17-18) book18.org

作者:楚無過 日期:1/5/2021 發表於:色中色 字數:24629 book18.org

第十七章 book18.org

八號宿舍樓在學校西南角,不遠就是農林學院的實驗田。眼下種了些水稻和 小麥,於是婆娑而昏暗的晚風中便灑滿了香甜的芬芳。這讓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 起來,只好再次點上了一支煙。 book18.org

此刻我坐在桌球檯上。不光我,其他一些正值青春年華的男男女女也三三 兩兩地坐在其他桌球檯上。更多的人則在身後的甬道上來來往往。是的,稀鬆 平常得如同任何一所大學校園裡的隨便一個初夏傍晚。不過我們還是共同見證了 一些事情。比如豬下水般的晚霞尚未散盡時,插秧歸來的研究生們無精打采地從 球檯間穿梭而過。再比如五樓某陽台上一陣「敲盆打碗」後,伴著若干嬉笑,有 女聲喊:「哎!再等等!馬上就回來啦!」毫無辦法,我只能等。 book18.org

好在第二支煙剛抽完,陳瑤便出現在陽台上。我沖她招招手,說:「下來。」 聲音很低,但陳瑤還是聽見了。她說:「噢。」我猜是的。我看了看她的口型, 她說——噢。 book18.org

晚飯在西湖邊的小飯店。我把蒸菜拿出來,陳瑤吃得小心翼翼。我說:「裝 啥裝,你啥時候成淑女啦?」 book18.org

她小臉繃了繃,總算笑了出來。於是我就挨了一拳。她說:「要你管!」 book18.org

這是打樓上下來後陳瑤對我說的第一個非語氣詞。 book18.org

之前我問她:「吃飯去?」她沒同意也沒拒絕,只是跟著走。好半會兒我又 問:「幹啥去了你?這麼老半天。」她哼了一聲。這一路,直到在飯店門口坐下, 兩人都沒再說一句話。我倒杯啤酒,問她味道咋樣。陳瑤表示還行,「就是蒜放 得少,有點淡」。於是我就給她加了點辣子。她輕蔑地掃我一眼,欣然接受。 book18.org

陳瑤穿了件大白體恤,領口有點寬,一埋頭便露出右側鎖骨和半截白色背帶。 在等待土豆粉的漫長時光中,我只能盯著這半汪新月瞧了又瞧。終於,陳瑤忍無 可忍地踹我一腳,說:「還讓不讓人吃飯了!」辣椒使她臉上升起一輪紅暈,細 密的汗珠更是沁上額頭,在燈光下閃閃發亮。我不由有些發愣。而瞬間陳瑤已奪 過我手裡的啤酒,一飲而盡。她吐著舌頭說:「真他媽辣呀。」遞上紙巾的同時, 我笑著問她假期都乾了點啥。 book18.org

「宅,」陳瑤回答得很快,舌頭靈活地收回又快速吐出,「看電視,你哩?」 book18.org

「宅。」我也回答得很快,儘管我覺得應該給出更富有創意的答案。然而晚 風拽得柳條四下飛舞,搞得我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好。猶豫半晌,幾乎是土豆粉被 端上桌的一剎那,我用普通話字正腔圓地補充道:「還有,打飛機。」 book18.org

埋頭吃飯的整個過程中都沒人說話,以至於母親來電話時嚇人一跳。她怪我 到學校了也不報聲平安。我也搞不懂怎麼會忘得一乾二淨,一時竟有些語無倫次。 book18.org

放下手機時,陳瑤白了我一眼。我說:「咋?」 book18.org

她說:「不咋。」 book18.org

沒吃兩嘴,手機就又響了。這次是大波,叫我喝酒,呆逼儼然已高。我只好 推脫說有事。「啥雞巴事兒?」我能想像他那大舌頭在口腔里笨拙地四下甩動, 而油膩的狗毛在刺目的燈光下蓬勃得像久未清洗的鍋蓋。幾乎脫口而出,我說: 「論文。」對,論文,我近乎高興地叫道:「還有論文要寫。」我甚至殘忍地想 到,5 月8 號就是交論文的最後期限。 book18.org

陳瑤顯然也記起這茬,在周遭悠遠渾厚的夜色中她整個人都神采飛揚起來: 「對啦,論文咋樣了?」她愜意地敲著我的手機,小鼻頭亮晶晶的。 book18.org

送陳瑤回宿舍的途中我無疑是沮喪的。於是前者的歡快便顯得過於張揚。我 只好與她拉開距離。直到陳瑤站在甬道上,我才追了上去。她扭臉看看我,沒說 話。也許我想說點什麼,卻也拿不定主意,所以只是朝八號宿舍樓揚了揚臉。 「回去吧。」好半會兒我才說。 book18.org

陳瑤轉身就走。即將邁過草坪時她又站住,回過頭來:「你也不問問我咋了?」 book18.org

「啥咋了?」我不假思索。 book18.org

我以為她會說「算了」或者其他的什麼,然而沒有。她撓了撓頭,索性一把 揪開了馬尾。黑髮鋪陳開的一剎那,人已穿過半張桌球檯。 book18.org

興許是尚未開學,這點兒周圍竟沒幾個人,倒是明明暗暗的宿舍樓里不時溢 出些許女生平時難得一見的張狂。陳瑤在球檯的夾縫間七拐八繞,像是在穿越老 天爺設置的頻頻魔障。大白體恤罩下來,再被晚風鼓起,仿佛真的裹了身道袍。 昏暗的路燈下,她愈飄愈遠,宛若一尾斷線的紙風箏。搞不好為什麼,我突然覺 得照這麼下去,這陣風會把她吹到天上去。幾乎條件反射般,我吼道:「陳瑤! 你咋了!」真的是吼,宿舍樓里的聲控燈都亮了起來。青筋暴突中,我甚至有點 頭暈目眩。 book18.org

陳瑤立定,轉身。片刻後朝我狂奔而來,非常俗氣。但事實如此。像顆蒲公 英種子,她一頭扎進我懷裡,柔軟而又尖利。她喘得厲害,我只好吻了下去。那 感覺不太好,猶如吃了瓣陳年糖蒜。於是陳瑤就笑了起來——邊喘邊笑邊給了我 一拳,她說:「神經病啊你。」 book18.org

第一次邂逅陳瑤時,她也是這麼說的。 book18.org

那是02年十月份,我被大波拐去看「迷笛」。如他所說,確實不需要門票, 但酒水卻不再免費。當然,即便如此,也值得一去。事實上,看著一幫怪逼不知 疲倦地跑舞台上跳水時,我確實被唬住了。群眾的海洋此起彼伏,讓我恍若溜進 了伍德斯托克的錄像里。當晚幾個同省老鄉聚了聚,其中有沒有陳瑤我也沒了印 象,我興奮得過了頭。期間拔了通韓東號碼,非常抱歉,被告知此人在瀋陽實習。 真他媽日了狗。第二天新鮮勁就過去了,吵鬧依舊,卻沒什麼我喜歡的樂隊。本 就是衝著「舌頭」去的,結果他們沒來。劉冬虹和沙子倒是意外之喜。還有老崔, 就站在我身邊,戴了個棒球帽,邊晃腦袋邊吧咂嘴。特別地,因為上火,他嘴角 冒了個癤子。老實說,有點傻逼。可惜彼時大波已有事先走一步,以至於直到今 天他也不信崔健會長火癤子。到第三天我就蔫了,看完「美好藥店」,便行屍走 肉般地往車站趕。痛苦的信仰就讓他們自己痛苦去吧。 book18.org

在火車上除了昏睡我滿腦子都是木推瓜,覺得好不容易去趟北京沒能見識甚 是遺憾。當時我還不知道宋雨喆早他媽跑青海放羊去了。 book18.org

從平陽火車站出來大概十一點多,我也只能打了個的。那陣學校門前正修路, 即便打的也只能坐到學院路口,往學校得再撒丫子地奔兩三公里。於是我就地奔。 路燈昏黃而稀落,兩道儘是廢棄的老機械廠(如今已是拔地而起中的各色商業樓 盤),參差頹唐的磚牆在深淺不一的步伐中影影綽綽。然後我就看到一個女的, 背著雙肩包,腳步輕快。不知出於什麼念頭——也許是太過油膩與疲憊,我就想 湊過去與她同行。結果該人猛然轉過身來,發出一聲尖利的鬼叫,嚇得我差點坐 到地上。接下來你大概也猜到了,我快她快,我更快時她索性跑了起來。直到校 門口,我才瞅清這個身著皮夾克的女鬼。她已氣喘吁吁,無路可逃,雖然我並不 打算找她理論。門衛來開門時,我自然而然地向門口踱去,與此同時偷偷瞄了女 鬼一眼。就這一瞬間,她飛快地側身,一巴掌招呼過來。耳光響徹夜空,我猜漫 天繁星都驚呆了。「神經病啊你!」她說。 book18.org

再次見到該女鬼就是不久後電音論壇的一次聚會。此協會隸屬於機電系,副 會長就是我的吉他老師——學美聲的大波。我匆匆趕到時,一眼就瞧見坐在主席 台上的女鬼,不由大吃一驚。很快大波就給我介紹說,這位是咱們協會的手風琴 老師,「大一新生哦」。除了冷目相對,我真不知道該做點什麼好。陳瑤倒也坦 率,她冷冷地說:「早見過了。」惟一令人安慰的是,那天陳瑤出現在我面前的 樣子較之上次可以說是天上人間。如果你非得找個形容詞,我也說不上來。就是 這樣。 book18.org

每個禮拜五,理所當然我都會躥到法學院西區的運動場打球。之後每次打到 快結束時,陳瑤就會如約出現在籃球場門口,手上拿個「美年達」,簡直讓我大 吃一驚。如你所見,我的汗水從頭髮上一滴一滴落下來讓某人頗為驚嘆。因為對 於她們這種老是逃體育課的學生來說,這樣高強度的流汗方式,是她從沒見過的。 我以為她會說點啥,然而並沒有。我只好問咋了。她說,不咋,「就覺得你打球 時,臉上殺氣騰騰的」。於是後來在每次的床上運動結束時,陳瑤都同樣用殺氣 騰騰來總結我倆的性生活。正如此刻,她扭捏著身子,坦率地說:「吃了蒜了, 不好聞。」 book18.org

但我還是貼上那羞慚的臉頰,雙手滑過柳腰,攥住了牛仔短褲包裹著的倆屁 股蛋。陽台上已湧現出若干人頭。 book18.org

於是我女朋友輕輕顫抖了一下。她說:「別。」 book18.org

「咋?」 book18.org

「不方便。」 book18.org

「啊?」 book18.org

「啊個屁,寫你論文去吧!」陳瑤在我手上掐了一把,便迅速退後。與此同 時,她說:「要不要臉啊你。」聲音並不大,但陽台上還是有人笑了起來。這些 笑聲斷斷續續地溶化在晚風中,順帶著撩起陳瑤的長髮,舞得略顯文藝。 book18.org

當然,文藝總不會拖累美,除非你意識到自己真的大難臨頭。 book18.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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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晚上我都在搜集資料,別說《冰封王座》,連毛片也沒瞅一眼。相關論 文倒是不少,但都是付費期刊,只能讓人干著急。我算是體會到老賀的陰險了— —整整一個月,八節民法課,她都沒能催促一下,而是任由自己的學生墮入深淵。 好在有王利明的《物權法研究》,以及我還記得論文題目,夜市結束前拼拼湊湊, 大概碼了四五千字。草草吃了點東西,回到宿舍我倒頭便睡。 book18.org

再睜開眼時,寢室里已擠滿男屌。聯想老爺機被團團圍住,NBA 賽場的廝殺 聲在摻上口水和腳臭味後生動得讓人發不起火來。今天是東部半決賽,籃網客場 戰活塞。此時上半場剛結束,籃網領先十二分。這實在出人意料,於是我靠了一 聲。一時靠聲四起。 book18.org

「你個逼還不知道吧?」若干呆逼回過頭來,眉飛色舞。 book18.org

為保持主動態勢,我自然不動聲色。結果賤貨們也紛紛不動聲色。 book18.org

「還有我不知道的?」我小心試探道。 book18.org

「那就是真不知道了。」大夥興奮地浪笑起來。 book18.org

「說說唄。」一番唉聲嘆氣後,我倒是把自己給撩撥起來,只好不恥下問。 book18.org

但壓根沒哪個打算回答我的問題。他們甚至全部轉向十四寸螢幕,開始摩拳 擦掌。這真是令人憂傷。然而毫無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直到大本對基德的一 記蓋帽讓呆逼們歡呼雀躍繼而讓直播陷入緩衝後,他們的注意力才不甘地轉移到 剛才的話題上。 book18.org

「小李和師太掰了。」這是第一句。 book18.org

「小李吃雞被逮了。」第二句。 book18.org

「雞巴毛,誰說是雞?」這是第三句——楊剛風塵僕僕地沖了進來,整個人 呈放射狀,「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女的不是雞,是三本學院的學生!法律基礎課 的學生!同志們啊,為李老師默哀吧!」據楊剛打包票,此消息來自於李闕如, 起碼得到了後者的權威認證。至於怎麼個認證法,楊剛當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但 他總結道:「剛在零號樓走廊里,小李打前面一過,李闕如的臉就黑了,是帶著 笑容那種黑!我們可以審慎地推斷,歸根結底,此乃一種弒父情結作祟!」 book18.org

毫無疑問,以上八卦無論細節如何,於我而言都是個好事。我可以輕鬆地想 象感情的泥沼令親愛的老賀痛不欲生,哪還有心思惦記起某個嚴林、某篇論文呢? 於是我愉快地欣賞完了下半場比賽。 book18.org

活塞也不負眾望,在雙塔華萊士的嚴密防守下,比盧普斯和漢密爾頓大開殺 戒,一度打出個17比0 的小高潮。到第三節結束,活塞已反超四分。第四節連馬 丁和科林斯都開始基德化,最終95比80,活塞拿下第二場。 book18.org

午飯時不等陳瑤開口,我便向其八卦了小李的八卦。這令我的女朋友先是大 吃一驚,後又大失所望。她從餐盤上抬起頭來,近乎羞憤地質問:「管的多,你 論文咋樣了?」這顯然是在轉移話題,可惜過於赤裸——要知道,陳瑤可是老賀 與小李傳奇愛情的鐵桿擁護者。如今的滑鐵盧之變實在是現實的絕妙一擊,而這 苦果總要有人吞下去。所以我得意地宣布:「論文可以放一放了,還是祈禱老賀 保重身體更要緊些。」當然,我也就說說而已,老虎嘴裡拔牙的事應該留給更熱 情而勇敢的人。 book18.org

遺憾的是,當我午睡醒來準備開碼時,另一個選擇機會出現了。呆逼們嚷著 去打球。關鍵是皮球傳來傳去,最後傳到了我手裡。一番花樣後,我便被它死死 粘住,怎麼也甩不開。於是我只能去打球。 book18.org

以前一直在西區玩,雖是水泥場,但好歹離得近。眼下為應付教學評估,整 個運動場都在大翻修。毫無辦法,我等只能屈尊前往東區。這一奔就是將近四里 地,而且很不巧,幾十塊老天爺晾尿布般的場地全部人滿為患。只能等。 book18.org

我順著籃球場溜了一圈兒,熟人還真不少,可見大家都是被逼無奈。繞假山 轉回來時,我已打算滾回去寫論文了。太陽如此毒辣,把寶貴的青春年華浪費在 毫無意義的拍皮球上是否稍顯誇張呢?正是此時,我看到了馮小剛——我是指平 海一中的馮小剛。他一身國米,在草地外的塑膠跑道上踢球。一如既往,大喉結 分外奪目。老實說,我真懷疑這是某種甲亢類後遺症。而他之所以在跑道上踢球, 恐怕是因為近一半球場籠罩在噴頭的絢爛水霧之下。學校管理總是這麼體貼入微, 令人嘆服。當然,歸根結底是我這老鄉水平有限,不然完全可以加入半場大混戰 ——權當搞橄欖球了。 book18.org

就這功夫,皮球朝我滾了過來。可惜有點疲軟無力,在一米開外的地方它竟 絕望地停止不前。這就比較難辦了。如果球在腳下,我當然可以給他們踢回去, 但此時隔著一道鐵柵欄——我粗略算了一下,起碼需要多走七步。然而馮小剛已 在向我拍手了,他笑著說:「嘿!」於是我只能盡了舉腳之勞。他揮揮手說: 「謝謝!」這貨大概拿自己當球星了。此外,跟印象中略有不同,他的聲音像極 了馮鞏。 book18.org

準是雷鋒精神感動了老天爺,我們總算盼來了一個半場。摻上化工和園林的 老熟人,四對四,三班兒倒。我一直覺得打半場最優人數是八個。六個太鬆散, 十個太擁擠,只有八個才能達到對抗、配合與技巧的最佳環境。至於我隊的水平, 還算尚可吧——一直坐莊,從沒下過。後來累得不行,只能下場歇了會兒,我也 得以放了放水。 book18.org

如廁歸來,球場已經改朝換代,我竟然見到了馮小剛,以及李闕如和其他幾 個阿貓阿狗。其中不乏大高個兒。無法拒絕地,我朝李闕如多瞅了好幾眼。他那 頭鮮艷的雞巴毛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真是令人驚訝。 book18.org

這次是四對五,馮小剛謙卑地說:「我不會玩兒,啊,不會玩兒,大家忽略 我就好。」 book18.org

然而這種人你沒法忽略,像所有躥上籃球場的足球明星,他們對小動作的迷 戀讓人惱火。而狹小的場地又使他們顯得過於精力充沛,以至於時常陀螺般地滿 場亂轉。還要呼朋引伴或指點江山地大聲吆喝。對於這種行為,除了小兒麻痹, 實在沒有更恰當的稱呼了。好在馮小剛不吆喝。事實上除了偶爾的走步嫌疑,他 的行為基本處在可接受範圍內。倒是李闕如,仰著老賀一樣的方臉,大大咧咧得 像個傻逼。穿著藝術學院十五號球衣的高個兒打得不錯,就是放鬆得有點過分, 拿球便是旁若無人地放三分和勾手上籃。 book18.org

我只好小小地刺激了他一下。十五號馬上惱怒地還以顏色。這下對抗激烈多 了。而我從不吝嗇於稱讚別人。你打個好球,我肯定會叫好。所以幾輪下來,他 倒也沒了脾氣。但李闕如來了脾氣。這廝一肘搗得楊剛蹲到了地上,再站起來時, 後者眼淚都掉了下來。此時此刻他內心深處升騰起一種強烈的願望,那就是無論 如何請允許他在施害者身體的相同部位來上力道相同的一肘。出於公平起見,他 馬上不動聲色地付諸實踐。 book18.org

也不能說不動聲色,起碼楊剛叫了一聲「操」。於是李闕如就嚎了起來。於 是兩人扭到了一起。於是大夥急著拉架。當然,大夥指的是我方,以及馮小剛。 對方的其他幾位神色頗為不善。我也只能嚴防以待。 book18.org

正是此時,一個冷漠的聲音從人群後響起:「還雞巴打不打?」 book18.org

這是我第一次聽十五號說話。他坐在籃球架底座上,濕漉漉的中分頭垂下來, 即便沐浴著陽光,臉色還是有點慘白。在影視和文學作品中,某類人物在此類場 合的一聲吼叫往往能起到扭轉乾坤的作用。但現實中並不會。 book18.org

兩人雖已拉開,張牙舞爪卻沒消停。十五號二話沒說,操起護臂,揚長而去。 就在他起身抬頭的一剎那,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book18.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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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來電話時,第四節剛開始。馬刺落後六分。二十八歲的蒂姆鄧肯被四十 歲的卡爾馬龍搞得心煩氣躁,科比布萊恩特啞火後沙奎奧尼爾正滿場撒潑。即便 跑到了陽台上,國產音響迫人的歡呼聲依舊不絕於耳。 book18.org

「幹啥呢,這麼吵。」 book18.org

「看比賽,咋了?」 book18.org

「你們學校是不是有個零號樓?老高,大玻璃,」停頓片刻:「得有三十來 層吧?」 book18.org

「四十二層,咋?」我盯著窗戶上若有若無的人影,聲音都有點沙啞。 book18.org

「我就擱這兒站著。」母親笑了笑。或許她並沒有笑,但笑意卻瀰漫而來, 濃郁得猶如此刻身後的陽光。 book18.org

我趕緊洗臉刷牙,完了給陳瑤打了個電話。當她的聲音傳來,我又不知說些 什麼好了。瞎扯一通後,她問我什麼情況到底。我說:「我媽來了。」這下輪到 陳瑤語無倫次了。她先說哦,又說媽呀,然後就沒了音。我說喂。「嗯,」她沉 吟片刻,又沉默半晌,最後問:「我先不去行不行?」近乎哀求。 book18.org

出門時費舍爾換下了佩頓,而上一場最後0.4 秒正是前者絕殺了鄧肯。我突 然為馬刺捏把汗,瞟了眼時間欄:12:38分。 book18.org

母親果然在,令人驚訝。每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見到她,我都會有種時空錯亂 的感覺。但她確實近在眼前。零號樓的梯形平台巨大而闊氣,母親站立其上,在 被平陽的風拂動頭髮的同時,又被身後巨大的鋼化玻璃納入腹中。 book18.org

「來了也不提前說聲。」登上台階時我肯定眉頭緊鎖。 book18.org

母親雙臂抱胸,笑吟吟的,卻不說話。等我走近,她才拍拍我:「就是要殺 你個措手不及啊。」 book18.org

我確實措手不及,只好吸了吸鼻子。身前的女人香噴噴的,杵這麼個地方有 點過於奪人眼球。「走啊,哪兒吃去?」我接過手袋,抬腿就走,在此之前偷偷 瞄了一眼玻璃。 book18.org

母親著一身銀灰色西裝套裙,飽滿的豐臀在細腰下浮凸而起。她跟著我挪兩 步,又停了下來:「急啥,等個人。」 book18.org

「誰啊?」我有種不詳的預感。 book18.org

「來了你就知道嘍。」風真的很大,母親仰臉笑了笑,眼睛都眯了起來。幾 乎與此同時,她語調一轉:「咦,差點忘了,陳瑤呢,還要藏啊?」 book18.org

「喲,這次沒把名兒忘了。」 book18.org

「媽記性是不行了,生怕再說錯名兒把兒子給得罪了,專門拿個小本本抄了 幾十遍。」 book18.org

我無話可說,只能切了一聲。 book18.org

母親挽上我胳膊,笑靨如花:「人哩?」 book18.org

「人有事兒,來不了。」我不看她,卻能感到聚光燈一樣掃來的目光。片刻 後,實在忍無可忍,我扭臉說:「真有事兒啊。」 book18.org

母親哼了一聲,隨後就笑了出來,秀髮亂舞中露出晶瑩的耳垂和白皙的後頸。 即便籠罩在陰影中,那溫潤的臉頰也直晃人眼。我不由呆了呆,然後就看到了賀 芳。她騎著自行車,打西側甬道緩緩駛來。陽光把玻璃生生切下一塊,於是老賀 和自行車都開始變形,仿佛冰塊在消融。 book18.org

見了我,老賀並未表現出恰如其分的驚訝。這就叫狡猾。她甚至對母親說: 「嚴林啊,聰明,好學生一個!」 book18.org

我只好幫她把自行車扛了下去。 book18.org

接下來,我以為她會拿走屬於自己的車。然而沒有。老賀挽上母親的胳膊, 便自顧自地朝前走去。我也只能推著車在後面跟著。 book18.org

正值周末,校園裡人來人往。我們仨像某種奇怪的展覽裝置,幾乎吸引了迎 面而來的所有目光。這種感覺很不好。而老賀還要時不時地扭過臉來,不知是提 到了我,還是擔心自己心愛的車。老實說她也不算矮,但跟母親站一塊就如同被 削去了一截。這種感覺就更奇怪了。何況老賀屁股後還長了雙眼睛。沒錯,就趴 在雪紡長褲上,沖我一眨一眨。 book18.org

上周六補的是5月4 號的民刑兩大件。老賀姍姍來遲,匆匆離去。事實上呆 逼們曾打賭她老為情所傷,一時半會兒怕是難以復原。所以老賀能來上課已是全 天下傷心人的勝利。我一度以為也是我的勝利。關於論文,她提都沒提。課間我 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沒收到任何催促或警告。這讓我天真地以為自己度過了 難關。當然,我也並未真的打算不寫。我只是覺得,既然你不急,我也無需太為 難自個兒。遺憾的是到了周三,我便被老賀一舉擊倒。毫無防備。臨下課時她突 然當眾說起論文的事,揚言看來我是準備好掛科了。 book18.org

老天在上,我真的不曾有此準備。我趕忙說已完成,添上目錄索引,周四就 能交。又不是畢業論文,要什麼目錄索引,日他媽的。當天我夜以繼日,東拼西 湊,以期能矇混過關。 book18.org

不料,這直接惹毛了辦公室里的老賀。一聲不響地讀完全文後,她毫無徵兆 地上竄下跳起來。她說我「寫的是屁」——原話如此。說王利明王澤鑒都能抄一 塊,竟然還有拉瓦茨。說我膽大妄為真是聞所未聞。最後她把那幾頁紙扔我臉上, 聲嘶力竭地總結道:「抄都抄不好,你說你還能幹什麼,啊,怎麼不去死呢!」 她是這麼說的。最後一句還重複了一遍,以示強調。然後大滴大滴的眼淚就砸到 了地上。起初我以為是汗。你知道的,高強度勞動的等價交換物。但後來老賀嗚 咽起來,我就明白世間本不該有如此洶湧的汗水。我只好關上了門。老賀扶額在 辦公桌前坐了許久,我估計得有小半個鐘頭。等她起身抹臉,戴上眼鏡,再看到 我時,似乎有些驚訝。移了移滑鼠,她緩緩坐下說:「兩周時間,好好寫,沒有 下次了。」 book18.org

一路上她倆說些什麼我也聽不清,總之唧唧喳喳的,全然忘卻了我這個苦勞 力。 book18.org

午飯在校賓館餐廳。等在包間裡坐下,我才發現眼前的兩人臉蛋都紅撲撲的。 真是不可思議。關於老賀與小李的浪漫情事,我倒希望母親真把那晚的八卦當成 個飯後笑話,不然,如今急轉而下的事態會使我這個八婆分外尷尬。起碼也要保 持更新啊。 book18.org

老賀讓我點菜,我實在不好意思,就推脫說女士優先。倆女士研究半天,點 了個干鍋,外加一隻白切雞。完了老賀仰臉嘆口氣,看看我,又轉向母親:「搞 了半天,你弄個兒子在我班裡!」她想表達出一種幽默,而且成功了。事實上仰 臉挺大胸的一剎那,她就已經成功了。我低頭抹抹鼻子,聽到母親說:「那是, 我都監視你兩年了,要不是有人泄底啊,我還得監視下去!」就這麼兩句沒頭沒 腦的話讓兩人笑了好一陣。我抬起頭時發現她們的臉蛋更紅了。 book18.org

高校賓館的星級難免有水分,從裝潢之陳舊可見一斑,但菜真的很地道。母 親的連連誇讚令老賀頗為得意。於是她就興致勃勃地講起了關於這個四星級賓館 的唯一八卦——園林學院前院長雇兇殺妻的故事。 book18.org

此故事與賓館勉強的牽連就是殺手的身份——餐飲部的一夥計。即便如此, 提到該案人們總會率先想起校賓館以及令人談之色變的藏屍情節。沒記錯的話, 法學第一課老賀便講過這個刑事案例,亦如此刻地興致勃勃。至於某院長,只要 加個前字,哪怕短短五年光陰也足以把他從大部分人的記憶中抹去。我們只知道, 這位省十大傑出青年、魯班獎得主、前政府智囊主導設計了省地標建築平陽大廈。 而這在事發前當然是恨不得裱到校門口的榮譽。 book18.org

所幸今天老賀略去了藏屍情節,在感嘆了愛情的蹉跎和婚姻的多變後,她問 母親:「還記得郭晟不?」 book18.org

後者顯然沒了印象,看看老賀,又沖我笑了笑。 book18.org

「楊玉玉啊,我上鋪那個瘦高個兒,武漢姑娘。」 book18.org

「啊。」 book18.org

「楊玉玉的男朋友就叫郭晟啊,忘了他請咱在小食堂撮過兩次?」 book18.org

母親點點頭,應該是想了起來。 book18.org

但老賀依舊不依不饒,仿佛回憶的寶葫蘆一旦打開便再也堵不住口:「跟楊 玉玉一樣,長竹竿兒似的,見人先笑,賊和藹了,就腦袋有點光,二十多就禿。」 老賀肯定以為自己身處課堂之上,肆無忌憚地手舞足蹈起來。可惜誰也搞不懂她 要說什麼。咕咚咕咚地喝下半杯橙汁後,她看看母親,又看看我,最後再次轉向 母親:「郭晟就是那個院長,楊玉玉就是被害人。」 book18.org

老賀多麼不該在這種場合追求一種戲劇效果啊。上述話語短短几分鐘,卻使 得氣氛驟變,大家都不知說些什麼好了。包括老賀自己。她飲牛似地喝下另半杯 橙汁,長嘆了口氣。 book18.org

「命運啊,」母親也嘆口氣,隨後瞥我一眼,「快吃,雞都是你的。」完了 她搗搗老賀:「你呀,一點兒沒變!」 book18.org

賀老師扭臉笑笑,豐唇抿了抿,母親的手機卻響了。可能調成了震動,嗡嗡 嗡的,有點刺耳。母親拿出手機,點點頭,起身走了出去。短高跟的叩地聲使走 廊變得空曠。這下我只好獨自應對老賀了。她操起筷子說:「以前給你們說過吧?」 book18.org

我說:「啊?」 book18.org

「那個案子。」 book18.org

「哦,說過。」沉默片刻。 book18.org

「你不吃藕片?平陽就這個有名了。」 book18.org

我只好掇了兩筷子。 book18.org

「藏得挺深啊你?」 book18.org

「啊?」 book18.org

「啥時候知道的?」 book18.org

「也就五一那陣。」我脫口而出,又覺得這麼說不妥,臉瞬間漲得通紅。老 賀也好不到哪兒去,沒準跟小李在一塊她臉都沒這麼紅過。神秘而可怕的青春氣 息啊。 book18.org

「我跟你媽最鐵了那會兒。」「要不是你媽開車,今兒個可得喝點兒。」 「你爸幹啥的?」「劇團我在電視上瞅著了,你媽在學校就唱得好,就是環境不 興這個。」「你屬啥的?」無法想像老賀也可以如此嘮叨,我倒寧願跟她談談物 權法草案。好在母親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我鬆口氣,幾乎要側過身去。它卻又停 了下來。「喂。」這次聲音有點響,母親再次走開。 book18.org

我抬頭看了老賀一眼,她說:「以後當律師啥樣,瞅瞅你媽就知道了。」 book18.org

話音剛落,母親便推門而入,速度之快令人驚訝。 book18.org

老賀說:「大忙人!」 book18.org

「那可不,」母親笑了笑,捋捋頭髮,甚至長舒口氣,「咦,你倆是不是都 沒吃啊?」 book18.org

打賓館出來,母親說她要和老賀說會兒話。我說那我先走。她看看錶,說: 「別走遠,二十分鐘後回來。」 book18.org

我實在沒地方去,只好跑校門口的馬路牙子上喝了罐啤酒。隔著鐵柵欄,隱 隱能看到她倆在垂柳下的長椅上坐著。約莫過了半個鐘頭,母親才來了電話。於 是我就往回走。兩人已行至雕塑西側的甬道上。見我過來,老賀便跨上了心愛的 自行車。我說:「賀老師再見。」她笑著說:「別忘了論文。」 book18.org

我這才發現自己大意輕敵了。 book18.org

果然母親問起論文。我不曉得她知道多少,只好避重就輕地「如實相告」。 她說:「你是不是太吊兒郎當了?」 book18.org

我說:「哪有?」 book18.org

她說:「嚴林你聽好了,其他我都由著你,學習上瞎搞我可饒不了你。」她 確實是這麼說的,就站在校門口。不知是平陽的風還是其他的什麼讓她眉頭緊鎖。 第一次,我發現自己比母親高了那麼多。直到站在畢卡索旁,我都沒說一句話。 母親捅我一肘子說:「咋,還生氣了?」 book18.org

我確實沒生氣,於是我說:「我沒生氣。」 book18.org

「德性,」母親拉開車門:「上車。」 book18.org

「幹啥去?」 book18.org

「上去再說。」她在我屁股上來了一巴掌。 book18.org

為了證明自己沒生氣,我主動詢問老賀跟她聊什麼了。母親呸一聲:「女人 家的事兒,你個大老爺們瞎惦記啥?」片刻,她又小聲嘀咕:「你賀老師都分手 了,你也不給媽通個氣兒。」 book18.org

雖然知道不應該,我還是忍無可忍地笑了出來。 book18.org

「你這人真是沒一點同情心啊。」母親瞥了我幾眼,臉蛋繃了又繃,終於噗 嗤一聲趴到了方向盤上。 book18.org

科技市場在北二環,一來一回將近倆小時。裝了四台機,家用一台,劇團三 台。如你所料,上次母親捎回兩台,信息化時代嘛,辦公效率確實能提升不少。 母親問我要不要再整台筆記本,我趕緊搖頭。她問咋了。我說用不著。倒不是真 用不著,而是眾所周知在大學宿舍里電腦已是時間黑洞。又不是搞工科的,打發 無聊時光理應用些更高明的方法。 book18.org

期間母親接了好幾個電話,完了說現在外出邀請越來越多,這半個月都十來 個了。 book18.org

「邀請多還不好?」 book18.org

「人都拿你當戲班子,無非是紅白事兒、趕廟會,頂多有倆仨文化節,跟媽 的初衷還差得遠啊。」 book18.org

我這才想起正事,遂問評劇學校的合同簽了沒。 book18.org

「談妥了,」母親笑笑:「過幾天在平海有個簽約儀式。」 book18.org

我不由鬆了口氣,卻又感到渾身輕飄飄的,什麼也抓不住。而頭頂的陽光卻 生猛有力。去范家祖宅的路上,陳瑤來了個電話。她問我在哪兒。我說車上,咋。 book18.org

「令堂走了?」 book18.org

「還沒。」 book18.org

「噢。」 book18.org

我想說「噢個屁」,她已掛了電話。母親問誰啊。我說陳瑤。她問咋了。我 說沒事。她白我一眼,好半會兒才哼了一聲。 book18.org

然而剛進大學城,我就看到了陳瑤。她梳了個高馬尾,穿一身白邊紫葉連衣 裙,仰臉站在路邊攤的遮陽傘下。四點光景,馬路上沒幾個人,光溜溜的柏油路 亮得像面鏡子。耀眼的風裹挾著地底的熱氣,扯得五花八門的塑料袋漫天飛舞。 這一切搞得陳瑤分外古怪。我只好靠了一聲。 book18.org

母親和陳瑤的歷史性會晤已過去十五分鐘,我還是有點緊張——我是說我比 陳瑤還要緊張。後者已經可以在母親面前收放自如了。她吸著雪碧,口齒伶俐地 談著自己的專業,仿佛真的攥了把名曰大數據的針,即刻就可以在你腦門上搞一 下。現場驗收,不甜不要錢。她說的那些名詞,那些花花道道,我都聞所未聞, 母親卻聽得津津有味。我實在無話可說,除非老天爺允許我抽根煙。母親停好車 後,第一件事就是和陳瑤握手。她說姑娘真漂亮,陳瑤就紅了臉。當然,也沒準 是太陽曬紅的。隨後我們就找了個冷飲店坐下。我快速地幹掉一罐啤酒後,只好 又要了一瓶可樂。倆女士則慢條斯理,細水長流。母親問了問籍貫,又問了問專 業。雖然這些信息我早給她碎片化地呈報過。關於家人母親卻不去問,不知是出 於禮貌還是謹慎。兩瓶雪碧見底後,母親看了眼外面的太陽,表達了她想請陳瑤 吃飯的願望。當然,時間上不大對頭,於是陳瑤就笑了笑。她穿著平底涼鞋的腳 在桌底下偷偷地踢了我一下。「這樣吧,」母親看看錶,雙手併攏握了握,笑容 如外面的世界一樣明亮:「你倆要沒事兒啊,就陪我逛逛古玩市場,完了請你倆 吃飯。」 book18.org

古玩市場其實是箇舊貨市場,包括各種舊書。在舊書業務的基礎上,經過填 充擴張,短短几年間它就成長為周邊省市最大的書市。最關鍵的是全,多麼冷門 生僻的東西在這兒你都能找到。於是就催生了一大批淘書愛好者,沒事就瞎轉悠。 一如此刻,他們熱粥般在身邊流淌,令人無比之煩。母親說她應邀在平海晚報上 開了個專欄,講一些評劇往事,結果一捋袖子腦袋空空,啥也寫不出來。「能抄 點也是好的。」她挽著陳瑤的胳膊,笑容可掬。我嘛,自然只有拿包提書的份。 這一逛就將近倆小時,我不得不提醒母親把握好時間,她說皇上不急太監急。 book18.org

出來時天已擦黑,母親輕車熟路地奔往師大南門。她地精般地說大堤上有家 燒烤不錯,搞得我跟陳瑤一愣一愣的。 book18.org

月朗星稀,涼風習習,平海的河水折騰了百多公里後正在我們腳下綿延。我 愜意地打了個酒嗝,陳瑤則盛開得如一朵溫婉的月光花。難得一見,母親脫去小 西服,紮起頭髮,說她也想喝一杯。於是就喝。這下連陳瑤也有些肆無忌憚起來。 月光茫茫,鬆軟飄忽,笑容皎潔,醇厚似風。我感到自己幾乎要融化在這時代的 晚上。 book18.org

後來母親給家裡打了個電話,說明天回去。完了手機就到了我手裡,先是父 親,又是奶奶,說了些什麼我也搞不懂。然而掛電話時,手一抖進了收件箱,不 經意的一瞥讓我的心臟快速收縮了一下。一條收於下午兩點四十五的簡訊:「今 在平陽,可否一敘?」是個131 開頭的陌生號碼。簡訊只此一條,來電卻有十幾 個,尚存的最早紀錄是5 月1 號。也就是上次我回平海那天。搞不好為什麼,幾 乎一瞬間,那個燒烤攤遇到的黑框眼鏡便殺出了腦海。磨穿的三千張老牛皮如此 刻的夜風般讓我的胸腔快速膨脹開來。 book18.org

母親在給陳瑤講劇團中的趣事,兩人不時笑得前仰後合。我放下手機,拿起 來,又再次放下,我仰頭干下了半杯扎啤。月亮黏糊糊地攀在西邊的破城牆上, 像什麼海底生物的腦袋。陳瑤假天真,懇請母親來兩句。後者清清嗓子,瞥我一 眼。我只好把臉扭過另一側。 book18.org

余光中,明眸依舊秋水般殺向我,靈巧的雙手在月色下似水蛇浮起:「你看 它身埋污泥塵不染,正直挺拔欲擎天,恥於群芳爭妖艷,只願馨香遠近傳。」 book18.org

第十八章 book18.org

3000米預選賽跑完時陽光正猛,我躲在主席台巨大的陰影下邊喘邊兜圈子。 陳瑤的服務很周到,又是擦汗又是遞水,她揚言「就不勞你們系女生大駕啦」。 直到統計結果出來,我們才沿著鐵柵欄朝運動場外走去。起初大太陽讓人飄忽忽 的,後來毛白楊和白樺的影子便落了下來。雖然稀薄,但足夠我們從白熱化的世 界竊取那麼一點陰涼。陳瑤有些興奮——斑駁的光點在小臉上閃爍,使她整個人 都閃爍起來——乃至脫口而出要請我吃飯。正是此時,小樹林裡傳來一聲尖銳的 口哨。真的很尖銳,讓人想起肅穆禮堂里的一個響屁,乃是沒了雞巴毛的李闕如。 book18.org

他夾著煙,嬉皮笑臉地朝我們揮了揮手,那白皙豐腴的方臉使一茬茬毛寸像 極了借來的劣質頭套。我多麼希望他能再度擁有一頭五顏六色的雞巴毛啊。 book18.org

除了李闕如,還有馮小剛、藝術學院十五號、倆略有印象的阿貓阿狗,以及 幾位裝扮前衛而清涼的女孩。他們或坐或靠地占據著倆長凳和一鞦韆,毫不介意 地散發出一股遊手好閒氣息。此氣息我熟悉,在整個九十年代它也曾縈繞於以台 球廳或校門口為家的黃毛青年身上。區別僅僅在於後者手腕處用墨水刺上了「愛」 和「勿忘我」,前者則揣著三兩畫夾,頗有點波希米亞式的藝術家風範。當然, 這些和我無關。沖他們點點頭我就繼續走,但馮小剛起身叫住了我。他丟下畫板, 喊了聲嚴林,幾個大步便跨到了柵欄邊。 book18.org

我只好停了下來。其他幾位藝術家也紛紛抬起頭,開始用敏感而浪漫的眼光 探索我和陳瑤。包括十五號——他瞥我一眼,目光就迅速回到了畫板上,至於在 畫什麼只有老天爺知道。李闕如甚至尾隨馮小剛,走上前來,準備與我友好接洽。 真他媽榮幸之至。 book18.org

「牛逼啊你,不愧是咱們平海的驕傲!」馮小剛笑著遞來一支煙:「今年冠 軍不用說,還咱們平海人的!」我猶豫著該不該接過去。哪怕見識淺薄,我也識 得軟中華。而據我所知,馮小剛並不抽菸。 book18.org

上次打過一場球後,我又碰到了他們好幾次——比過去兩年裡碰到馮小剛次 數的總和都要多。這也好理解,藝術學院在新區,那裡大概才是這些未來藝術家 的活動範圍。倒是我院的李闕如,不知出於何種目的跟人家攪和一塊,像綠豆糕 上的一隻黑蒼蠅。難能可貴的是他老竟沒報復楊剛。事實上,從後來的兩場球上 看,兩人相互迴避,基本無甚摩擦。可惜李闕如和馮小剛水平有限(特別是前者), 反被十五號罵了好幾次傻逼。 book18.org

也幸虧十五號辱罵了隊友,否則你準會以為這個大高個兒是個啞巴。此人話 太少,老是陰鬱著一張白臉,搞得跟誰欠他三毛錢一樣——現在的女性朋友們偏 吃這套也說不定。所謂憂鬱的藝術家氣質,堪稱白無常,興許對便秘有特殊療效。 臉還翻得快。上周四下午切磋時他尚一派和氣,昨天運動會開幕式後再碰著立馬 變得咄咄逼人。老實說,我喜歡對手硬氣,越張牙舞爪越好,我會一一反擊,打 得你老服服帖帖。相形之下,馮小剛就愈發和藹可親了,讓煙、買水,過於友好 和謙卑。打球間隙我們聊過幾句,甚至互通了姓名。李俊奇說「久仰久仰」, 「在一中時你就跑得快」,「見你有印象,只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名兒」。 book18.org

李俊奇就是「馮小剛」。此刻他把軟中華硬讓了過來,並要給我點上。當然, 我拒絕了。我抿抿嘴,擺擺手說:「一會兒再抽。」 book18.org

李闕如則糾正了李俊奇的看法,他認為即便我奪冠那也是法學院的榮譽,和 平海關係不大。然後他笑嘻嘻地問:「別光顧著跑,你論文寫得怎麼樣了?」這 話深得陳瑤共鳴,於是她輕笑了一聲。如你所料,論文事件成了陳瑤的新近勝利。 但凡與其意見不合,都會被拎出來用以佐證她的先見之明。如此一來,我就更加 無話可說了。 book18.org

我只能拒絕回答,我說:「靠。」 book18.org

這麼說什麼意思我也搞不懂,倒是小樹林裡涼風習習,拂得女孩們的大腿分 外白皙。自然,十五號的臉也很白,籠罩在陰影下就越發顯得白。他抬頭往這邊 掃了一眼,目標不知是我們還是操場,但轉瞬注意力又回到了畫板上。這貨從某 個角度看很像陳建軍——至少是電視上的陳建軍。特別是鼻子和嘴,那種稜角的 高尖和薄,簡直一模一樣。上次跟李俊奇瞎噴——當然是他噴,我只是礙於香菸 和水,不得不忍受那熱情莫名的老鄉情誼,我差點問他這十五號誰啊。然而神使 鬼差,偏就開不了口。 book18.org

或許是身後的喧囂和跳躍的陽光讓人心神不寧,我終究還是把煙銜到了嘴裡。 李俊奇也得以再次展現了他的友好和謙卑。我吐了個幾不成形的煙圈,問他們畫 的是啥。 book18.org

「咳,」李俊奇扭頭瞧了瞧,胳膊甩得如同螺旋槳:「瞎玩兒唄,課外作業, 沒轍啊。」這麼說著,他還像個美國人那樣聳了聳肩。你得承認,此人頗有喜劇 天賦,一口普通話說得也順溜,乃至當字正腔圓的什麼平海人從他嘴裡吐出來時 難免有些滑稽。這點毫無辦法,據我所知,422 軍工廠的人都這樣。不止是語言, 他們有自己的獨立王國,吃穿住用都在西部山區。甚至——如同那匪夷所思的海 拔一般,生活水平在整個六七十年代都遠高於本地人。他們曾經有自己的醫院、 郵局、供銷社,小學、初中,甚至高中。但後來就不行了。其實林彪死後整個422 廠便名存實亡,即便隸屬於工業部第七機械局,主要產出已是些農用機械。至世 紀末時,除了無根的語言,他們已和平海土著無異。而那些死守三線廠的生活更 糟。高中時班上就有幾個422 的同學,非富即貴,父母自然是早早下山從良的精 明人。 book18.org

不過李俊奇丁點兒不會平海話也說不過去,畢竟他的父輩就已走出軍工廠, 進入了地方官僚系統。撇開父母,他的語言環境和平海本地人恐怕也無甚差別。 所以當陳瑤問「這是老鄉麼,一句平海土話都不會」時,除了強調422 ,我也無 話可說。 book18.org

「有幾個平海人啊這裡邊兒?」陳瑤又問。 book18.org

「倆,還是仨。」我丟掉煙屁股,晃晃腦袋,猶豫著是否要指給她看。身後 卻猛然響起一串放浪的笑聲。也不能說放浪,但音頻實在有點高,讓人情不自禁 地想起豐潤的紅唇和裸露的牙床。 book18.org

浪笑的間隙,女聲說:「走吧,陳晨(音),人家快餓死啦!」 book18.org

別無選擇,我回頭瞥了一眼。不料十五號也正好瞧了過來。目光交接的一剎 那,他叼上煙,薄唇翁動著:「急個屁呀你!」婆娑的陰影把光斑印在他的臉上, 閃爍間竟有些刺目。 book18.org

我不由眯了眯眼。李俊奇背靠白楊懷抱畫夾,筆直的樹幹使他的脊樑愈顯佝 僂。 book18.org

李闕如又沖我揮了揮手,笑容燦爛得如同逝去的雞巴毛。倆女孩也對我笑了 笑,她們的熱褲短得大腿根都要露出來,小腿卻給網襪裹得嚴嚴實實。這古怪的 一切我實在消受不起。而操場上依舊人潮洶湧,伴著越發圓滑而油膩的吶喊聲, 黏糊糊的,融化了一般。 book18.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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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很亮,哪怕是照在華聯五樓的衛生間門口。牛頓說光是粒子,惠更斯說 光是波,但無論如何它打在人臉上時宛若一層迅速凍結的冰。沒準真的是冰,人 們沐浴著鮮活和喧囂,卻似乎又一動不動。整個春光都被凍住了——還有劉若英 或許巍的歌聲,蒸騰的水汽和肆無忌憚的孜然味兒。 book18.org

我順著過道溜達了一個來回,盡情地欣賞那些琳琅滿目而又洋相百出的消費 者。生活席捲而來,撲在身上,綿軟而粘稠。然後就有了聲音。沉悶的肉體撞擊 聲,在喉頭一番滾爬又悄然滑落的呻吟聲,粗重的喘息聲。算不上突然,卻足以 讓人猝不及防。我不由一個哆嗦,乃至連腦袋都晃了晃。於是一對男女便出現在 視野中,就在斜對過的電梯間,離我大概八九米遠。 book18.org

女人一身淺黃色短裙,俯身攀住電梯門,母狗一樣撅著屁股。男人腿很長, 說不好為什麼,當他捧住顫抖的肥臀挺動時,就像卡住了籃球。這場景我再熟悉 不過,於是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或者說,我並沒有動,他們卻離我越來越近。 起先雪白的胸脯合著披肩的短穗在領口裡瘋狂地蕩漾,後來小巧的鼻尖沁出點點 香汗,精緻的指甲因用力而漸漸泛白,再後來我在女人的墨鏡里看到了自己的倒 影:紫色的湖人隊服,大汗淋漓,以及無邊的翠綠原野。這令我大吃一驚,險些 坐到地上。女人卻叫得越發放浪,髮髻翻飛,血盆大口再也合不上。就在我顫抖 著手去摘那個墨鏡時,電梯門卻關上了。沒有聲音,也沒有過程。我一面提醒自 己冷靜,一面去捶打金屬門。回答我的是單調乏味的咚咚聲和豐富絢爛的「咕嘰 咕嘰」。我甚至能聽到水滴的回聲。也不知過了多久,門終於開了,陸永平走了 出來。是的,陸永平走了出來,著一身中國石化工作服,大肚子油光滑膩。他端 著黑鐵般的笑,從我體內穿梭而過——根本沒容我作出任何反應。女人背靠轎廂 坐在地上,長發纏繞,水光瀲灩,蜷縮著的大腿白得近乎透明。楞了好半晌,我 才一陣驚慌失措。而就這一瞬間,一切消失得無影無蹤,除了金屬地面的那灘水 漬。 book18.org

我吸了吸鼻子,一股濃郁的油嗆味撲將而來,令人幾欲作嘔。掙扎著轉過身 時,陳瑤剛好如廁歸來。一片朦朧中,她說:「咋了你,睡個覺滿頭汗,論文還 寫不寫了?」 book18.org

當然要寫,校運會一搞完,下周四就得會老賀。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和陳瑤 正在階教二上自習。為此我專門從圖書館借來了薩維尼和拉瓦茨的大部頭,從小 商店買來了印著西北大學的厚稿紙。沒其他意思,我只是覺得這樣能更專注點, 而不止是異想天開地奢望通過純手工打動鐵石心腸的老賀。這當然是陳瑤的主意。 此刻她戴著耳機搖頭晃腦地捧著一本金田一耕助,不時沖我皺皺眉,一臉嫌惡。 推理小說還有這種讀法?也只能驚為天人了。 book18.org

教室里沒多少人,除了偷偷摸摸搞點情調的小男女,就是些考研積極分子。 恕我直言,後者的目標歷來是早準備早放棄,「陪考愛好者」已是對他們最大的 讚美。自然,這一切都無關緊要,除了洗洗臉,首當其衝我需要抽支煙。 book18.org

類似的夢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上周末的省師大招待所,細節記不太清, 肯定略有不同。甚至有極大的不同——根據弗洛伊德的說法,至多我們能記住夢 境的百分之二三。但有一點毋庸置疑,上次的夢更加徹底而滿足:陸永平走出雜 物間,穿過一片狼藉的院子,掠行於陽光普照的田野。剛冒茬的小麥青翠可人, 襯得三三兩兩的墳丘愈發陰森突兀。然而——陽光普照,安詳喜慶,就差鞭炮齊 鳴了。於是陸永平便消失於一壟新墳之中。墓碑高大厚重,讓人想到白矮星之類 的東西,奶奶站在一旁說:「這可是大老遠運回來的山西黑啊!」 book18.org

醒來時隔壁在操屄,女的鬼哭狼嚎。我大汗淋漓地起身,在床頭呆立了好半 晌。月亮透過紗窗映出半張臉,不遠處的平河大堤白茫茫一片。有一剎那,我覺 得自己能聽到河水流動的聲音。 book18.org

當晚開了兩間房,她倆一間,我一間。幾次我都有詢問母親的衝動,卻又在 自覺荒謬和自我懷疑中節節敗退。夜色中我看起來肯定像個屁股生瘡的猴子。兩 位女士倒很盡興,特別是母親,難得一見的少女氣息在酒精的催發下幾乎要淹沒 那蒼茫月色。昏暗的走廊里,她倆手挽手,誇張地扭來扭去。穿著短高跟的母親 比陳瑤高了多半頭,凹陷的腰肢在襯衣束縛下盈盈一握,肥臀卻投射出豐碩的陰 影,在周遭牆壁間四下亂舞。她開心而放鬆,一如陳瑤的放浪與形骸。 book18.org

周一早上一切又恢復如初。母親甚至有點不好意思,趁陳瑤洗漱的功夫偷問 我她「昨晚喝得不算多吧」。我只好笑笑說還行,沒丟人。她一聲冷哼就把我轟 出了房間。 book18.org

早飯後,陳瑤接了個電話。儘管一再拒絕,母親還是讓我把陳瑤送到了師大 東門公交站。臨別時,第一次,她沒有老媽子般凝眉叮囑,而是搖下車窗沖我們 揮了揮手。一路上陳瑤笑靨如花,卻沒什麼話。直到上了學院路,她才發表了會 晤感言:「你媽還真是個大美女啊!我暈!」我也暈,跟窗外車水馬龍的一鍋稀 粥差不了多少。 book18.org

周一上午是民訴課。好不容易熬到午飯後,我才得以查了查那個131 開頭的 陌生號碼。歸屬地是平陽。我試圖在網上搜索,理所當然,沒有任何有用信息。 在呆逼們的呼嚕聲中,百般猶豫,我終究還是打消了問候對方的強烈念頭。 book18.org

下午四課時排滿,房地產法小李再度歸來。除了稍稍帶點產後抑鬱症婦女的 神秘氣息,他老一切如常。倒是這塊在以往課間被不少女同學叮著的香餑餑,現 下乏有人問津,以至於小李講起課來溫吞吞的,仿佛下一秒就會昏睡過去。好在 時不時他要盯著鼻樑神經質地甩甩腦袋,自我催眠也就此打斷。親愛的小李啊, 有些東西就像眼鏡投在鼻樑上的陰影,除非你摘下眼鏡,不然再怎麼可勁地甩腦 袋也無濟於事啊。 book18.org

沒錯,我是這麼想的,我心猿意馬,簡直不知自己身處何地。 book18.org

當天晚上我終於還是撥通了那個電話。起初在鬼哭狼嚎的樓道里,後來鑽進 了廁所,最後套上大褲衩、穿過冬青叢、沿著漫長寂寥的水泥甬道——一直地奔 到了操場上。 book18.org

過了好久才有人接,果然是個男的。普通話,很有磁性的嗓音,像磨穿過三 千張老牛皮。他說:「喂?」 book18.org

我說:「喂。」 book18.org

他說:「那個,你哪位?」 book18.org

我說:「你哪位?」 book18.org

他就掛了電話,比我預料的還要果斷。再撥過去,他說:「喂!」我說: 「喂!」我以為他會再說點什麼,不想沒了聲音。 book18.org

我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卻實在不知說點什麼好。於是就沒人說話。我能 聽到他的呼吸。很快,他說了聲「有病」就再次掛了電話。就是這樣,毫無辦法。 book18.org

當時我想的是,如果這是在拍電視劇,我興許可以警告他不要騷擾張鳳蘭。 這麼一想,我甚至被自己的幽默感動得笑出聲來。那晚月朗星稀,微風拂面。散 步的情侶卿卿我我,健身達人們瘋狂地磨損著自己的膝蓋。網球場燈火通明,隱 隱傳來一種陌生的拉美舞曲。即便穿著拖鞋,我也奔跑起來。 book18.org

抽菸回來,陳瑤正讀得入迷。待我坐下,她突然扭過臉說:「你嚇死我啦!」 簡直嚇我一大蹦。論文依舊沒寫完,倒是陳瑤,幾節自習下來看了好幾本橫溝正 史。我也搞不懂是我在陪讀還是她在陪寫了。 book18.org

晚上和大波一塊吃飯。這逼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相形之下,我一俗人都涌 出那麼一點萎靡不振的高冷氣息。酒過三巡,他傳達了兩點主題思想:第一,雲 南有個腰樂隊,很有態度,你要聽聽;第二,下周PK14要來,咱們隊撿了個暖場, 好機會啊!確實是個好機會,值得痛飲幾杯!但陳瑤問:「有錢沒?」 book18.org

「當然有!」大波甩甩狗毛,一番掙扎後,臉上升起奇妙的紅暈:「沒錢誰 干啊!你這是在挑釁我們的底線!」是的,不但有錢,還有免費酒品,前提是先 把報名費交嘍!燈光渾濁,人聲嘈雜,我不由嘆了口氣。 book18.org

「啥意思?」大波在我肩膀上狠狠來了一錘:「你這屌狀態可別到時痿了!」 book18.org

我強壓下翻湧而上的啤酒,想鄭重地請求我的朋友務必放心。鄙人屌硬如鐵, 怎麼可能痿了呢?然而不等我開口,手機就響了。或許它已經響了好一陣了。是 母親,她問我幹啥呢,一直不接電話。 book18.org

我說:「吃飯,沒聽見。」 book18.org

「要說你耳朵不聾,你奶奶估計都不服氣。」母親的笑清脆而綿長。待我在 飯店外的台階上坐下,她才又拾起話茬:「過兩天在平陽大劇院有個演出,你覺 得咋樣?」 book18.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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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有多少仁兄讀過《夢的解析》?弗氏理論簡單概括如下:第一,夢是願 望的實現。焦慮夢的目的就是安慰。比如陸永平之死。 book18.org

第二,夢有自己的審查機制,對一些禁忌的情感,只有加以偽裝才能通過審 核。比如令人作嘔的油嗆味。 book18.org

第三,聯想元素。夢中人可能是多種元素的堆砌,對某種元素的直接聯想才 能體現其身份的某一方面。比如籃球。 book18.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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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畢卡索,母親還在問那個穿白旗袍的是誰。我說不知道。我真的叫不出 名字。母親切了一聲:「不認識她沖你笑啥?」我唯一的反應就是翻翻眼皮。路 兩道的樓盤鱗次櫛比,黑洞洞的窗口在屎黃色的塔吊襯托下像是什麼軍事掩體。 陽光和風把破爛不堪的紅色條幅扯得四下飛舞——上面光溜溜的,一個字都沒剩 下。我撤回目光:「就一選修課老師啊,好像大概可能是姓沈吧。」如果真要有 一個名字,那只能是「白毛衣」了。 book18.org

剛從大學城巷道出來,我倆就碰到了白毛衣。當然,這天氣,除非為了捂蛆, 沒人會穿毛衣,所以裹在她身上的是一件青色刺繡的白旗袍。唯一的區別是後者 的效果更好些——即便暴露在天光下,這個小巧玲瓏的女人一如既往地凹凸有致。 她踏著大學城北街的柳蔭娉婷而來。與母親一樣,高聳的乳峰在徐徐跳躍中,為 眼下肥胖臃腫的午後注入了一支難得的強心劑。於是懨懨的小販們都睜大了眼。 於是熱風撩起前者的衣擺露出了半截大白腿。於是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然後她 就沖我笑了笑。當那杏眼櫻唇在樹蔭下閃動開來,我才得以確認白旗袍就是白毛 衣。我也只好沖她笑了笑。我猶豫著是否該點點頭,乃至打個招呼,但母親開口 了。她搗我一肘,說:「喲,眼都直了。」如此一來,我也不好表示什麼了。 book18.org

反倒是與白毛衣同行的中年男人出其不意地掃了我一眼,他停下腳步,問: 「這就回去?」白毛衣沒回應,甚至沒有任何停頓。擦肩而過時,她的尖頭白高 跟叩得柏油路面清脆作響,猶如滾燙夏日裡的一支悠然舞曲。 book18.org

上次見白毛衣時,她就在跳舞。正是那個被三千張老牛皮打磨的周一晚上, 我沿著跑道猛衝了好幾圈。起初還照顧著腳下的拖鞋,後來索性把它們穿到了手 上。淡薄的燈光和縹緲的月光交相輝映,我跑起來肯定像只瘋狂的螳螂。而等我 大汗淋漓地打草坪上爬起,抄東北對角線往外走時,網球場裡的拉丁舞曲就越發 悠揚了。遠遠望去,鐵絲網外人頭攢動,叢叢黑影拉得老長,宛若突然冒出的大 型熱帶植物。神使鬼差地,我竟穿過籃球場,朝以往唯恐避之不及的臨時舞場踱 去。當晚四盞路燈齊開,以至於現場亮得有點誇張。二十來對男女埋在熱情洋溢 的舞曲中,或坐或立,或動或靜。若干女性朋友還要時不時地甩甩腦袋,扭扭屁 股,我只能將其理解為洋相盡出。 book18.org

正中央的空地上,一對男女合著四四拍翩翩起舞。女的一襲緊身瑜伽裝扮, 黑T 白褲,曲線畢露。男的——抱歉,我為什麼要注意一個男的呢?與周遭所有 庸俗的目光一樣,緊盯著女人我已十分吃力。畢竟,如此狂放的舞蹈恐怕天下少 有。 book18.org

真的很狂放。女人繞著男伴旋轉、騰挪、扭動,婀娜多姿,翩若驚鴻。乳房 在跳躍,圓臀在顫抖,柳腰水蛇般靈巧。當她夾著男人大腿抖動起屁股時,理所 當然,群眾們吹響了色情的口哨。毫無辦法,除了打飛機,我們也只能藉助於此 來表達自然界的普遍真理。女人卻不以為意,白色拉丁舞鞋踩著堅定而妖嬈的步 調,柔韌的胴體在音樂中流淌得越發恣意。初夏的晚風亮如白晝,頭頂的飛蛾、 腳下的陰影、汗水,乃至女人柔軟的溝壑,一切都纖毫畢現。一曲結束,掌聲雷 動中,女人微笑著鞠了一躬。我這才發現這具青春而丰韻的肉體屬於我的藝術賞 析課老師。她沖場中的男女拍拍手,說:「來來來,再走一遍,麻利點兒都!」 環顧四周後,我終於在眾人身後的西南角瞥見了一個橫幅,上書:bachata 推廣 會。 book18.org

我之所以知道白毛衣姓沈,當然是來自於選修課同學的八卦。據他說,這位 沈老師可大有來頭,乃是藝術學院數一數二的頭頭。如此人物,居然面對全校開 選修課,「真是我們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啊」。白毛衣固然賞心悅目,至於福不福 吧,我個人還是更傾向於跑操場上拍會兒皮球。不過選修課也沒幾節,按兩周一 節算,一學期也就十二課時。而藝術賞析課,妙就妙在「賞析」二字,沒有系統 理論限制,就像小朋友看連環畫,翻到哪是哪。恰好你喜歡草船借箭,那自然津 津有味;你若鍾情於小兵張嘎,難保不如坐針氈。過去的兩節課對我來說可謂冰 火兩重天。先是約翰凱奇的實驗音樂和血腥國王的前衛搖滾,她甚至放了一段凱 奇1972年的紀錄片——此視頻資料著實珍貴,即便看不懂,我也難掩那奔騰而出 的莫名興奮;後是文藝復興和古典藝術,又是巴洛克,又是浪漫主義和新舊印象 派,除了埋頭大睡,我也無事可做。於是白毛衣便把我叫了起來。一片鬨笑中, 她說:「有些同學愛睡覺,那也沒法子。但你不能老睡,這課間也跑出去活動活 動,上課再睡也不遲嘛。」我睡眼惺忪地抹抹哈喇子,真不知該作何反應。 book18.org

正如此刻,母親翻了個白眼:「你倒是個香餑餑,連選修課老師都認識你。」 book18.org

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那當然。」但話一出口我就楞住了。 book18.org

如你所料,聚光燈直刺而來,好半會兒母親才扭過臉去:「德性,老這樣小 心陳瑤跟人跑了!」 book18.org

我搞不懂她這麼說什麼意思,瞬間汗就下來了。 book18.org

「你說你倆能趕上看戲吧?」這下就有點強裝笑臉了。 book18.org

我故作深沉地嘆了口氣,一副很幽默的樣子。MTV 肯定欠我個喜劇表演獎。 book18.org

其實上周四母親就說要來,依舊是評劇學校的事,得到教育廳備案還是怎麼 著。結果不了了之——在二號教學樓前潮湧的人流中,她打電話來說有事,「去 不了了」。就那一剎那,我突然就莫名地鬆了口氣。也多虧了老賀的論文和NBA , 不然這一周還真不知道怎麼捱過去。 book18.org

上周二晚上在大學城的Livehouse 搞了場演出,沒兩首——甚至不等大波興 奮起來——那把墨芬6200就斷了弦。熬到一曲結束,老闆給找了把琴,高級貨, Gibson的Firebird. 太高級了,以至於我拿到手裡滑溜溜的,就像腳上套了雙大 碼鞋,怎麼搞怎麼彆扭。加上老琴的音箱和拾音器,調了十來分鐘音,仍是差強 人意。台下的傻逼們蹦蹦跳跳,我汗水洶湧,動作呆滯,一股氣流在胃裡龍騰虎 躍,險些奔將而出。兩首過後,我扔了琴,說不玩了。如你所料,早對我橫眉冷 目的大波差點撲上來咬斷我的狗腿。我甚至給王偉超打了個電話。一通逼逼屌屌 後,我小心翼翼地問他們廠長一般呆在平陽還是平海。 book18.org

「狗屁廠長,平鋼集團啊,人那是董事長兼黨組書記!」呆逼一番吐槽,然 後問:「你問這個幹啥?」 book18.org

我支支吾吾,真不知該說什麼好。好不容易攢了個藉口,不等撂出去,王偉 超就給出了答案。他說不知道!是的,他是這麼說的。沉吟片刻後,呆逼又說: 「陳建業嘛,除了職工大會,我們哪見過啊!平陽他當然有不少產業,養幾屋子 小蜜沒問題,這事兒吧,還得聽我們組長老黃給你噴,那叫一個,啊,酒池肉林 啊。」 book18.org

對酒池肉林我沒什麼興趣,就想掛電話。 book18.org

但王偉超叫住我說:「你個逼是不是遇事兒想送禮啊?」 book18.org

我說:「送你媽個逼!」我實在太粗暴了,有時候難免矯情。 book18.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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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大劇院位於東北角的新行政區,坐公交車恰好一個鐘頭。在平陽呆了兩 年,這個屢屢見諸報端和螢屏的建築物我還是第一次見。令人驚訝的是它的實景 居然和照片一樣丑,遠看就像個傾斜的葫蘆。我的審美並不反對建築物具有葫蘆 的外觀,但為啥要傾斜呢,我有點搞不懂。據老賀說,此劇院同樣出自園林學院 前院長郭晟之手,完工於1997年。原本叫什麼香港劇院,沒建成就改成了現在這 名兒。 book18.org

老實說,這「大」字還真是神來之筆,在文化上起到了一種壯陽的作用。以 至於此時此刻我真怕它會噴點什麼東西出來。榮幸的是,在這兒也能看到平陽大 廈——當然,多虧陳瑤指點。 book18.org

她說:「嘖,平陽大廈。」 book18.org

我說:「那就是平陽大廈啊。」 book18.org

這不廢話嘛,那個在驕陽下銀光閃閃高達二百來米的巨型陽具除了平陽大廈 還能是什麼呢?而平陽大廈里還有個平陽大酒店,全省唯一的白金五星,依舊是 個「大」。令人無語。 book18.org

劇院小廣場倒是綠化得不錯,種了些叫不出名兒的闊葉樹,這時節竟已有知 了聒噪不止。緊貼著葫蘆底部剜了個淺水池,二十來個噴頭羊癲瘋似地突個沒完 沒了。演出公告牌就立在水池邊,《花為媒新編》有三場,今天下午在多功能廳, 明天上午和晚上在歌劇廳。這個新編劇貌似反響不錯,好幾家地方報紙都有評論。 昨天中午買煙時我瞄了一眼,省都市報文化副版的頭條就是《之經典再創新》— —不可避免地,捧得有點過火,什麼「立足經典,探尋時代精神」,太「大」了 些。 book18.org

就這功夫,母親打葫蘆後面冒了出來,老遠就沖我們招手。她穿了件米色蕾 絲罩衫,下身束一條靛色過膝長裙,一朵大牡丹花嬌艷欲滴。當頭第一句,她笑 吟吟地問:「你倆看戲不?」看戲就免了,聽聽即可,畢竟演出已過大半。 book18.org

在母親帶領下,一通七拐八繞後,我們總算抵達了多功能廳的後台。劇團里 的老熟人都在,候場的候場,換妝的換妝,老油條們一如既往地吹牛逼,小年輕 們反倒青澀漸褪,越發潑辣起來。既然我的女朋友來了,那自然前台後台都是一 場戲。等滿面通紅地被母親領進休息室,陳瑤偷偷掐了我一把。 book18.org

母親眨眨眼:「早提醒你倆看戲不,還不樂意,聽話不聽音的下場。」 book18.org

有半個多小時吧,我倆一直呆在休息室。不時有人在門口支條縫,往裡窺兩 眼,或偷偷摸摸,或大大咧咧。前台的唱腔清晰入耳,只是多了層模糊的厚重感, 給原本歡歡慶慶的喜劇平添了幾分哀怨。 book18.org

五姑娘舌戰張氏夫婦和阮媽的一場戲直聽得人渾身發抖,她唱道:「喜結連 理固然好,嫁雞隨雞怨誰人?」這就是新編所謂之「新」了,背景不變,主要人 物關係與精神內核卻已不可同日而語。結局嘛,王俊卿不舍他的李月娥,張五可 追求她的賈俊英。舊人舊歡,新人新歡,皆大歡喜。令我意外的是張鳳棠居然扮 演阮媽,唱功沒問題,但在形象上實在有點顛覆經典了。 book18.org

全體劇組人員謝幕時,整個後台只剩下我和陳瑤。她吐吐舌頭,表示這戲聽 著還挺有意思。我說你這可是後知後覺啊。正待撂兩句補刀,外面響起一連串不 緊不慢的嗒嗒聲,慵懶得令人牙根發癢。很快,休息室的門就被推開。來人「呀」 了一聲,馬上就笑了:「林林來了呀,小美女都帶來了,快來來來,讓老姨好好 瞅瞅!」我真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牛秀琴,不由整個人都愣了愣。 book18.org

待演員們卸妝更衣完畢,天已擦黑。這期間陳瑤被牛秀琴炸了個外焦里嫩。 走出劇院大門時,她長舒了口氣,頗有幾分擺脫老妖婆魔爪的艱辛與慶幸。其實 她給我使了好幾次眼色,但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一扭頭就會瞥見牛秀琴雪白的 大奶。後者裹了件低胸緊身短裙,領結與胸口間連著一抹透明黑絲,半截乳溝清 晰可見。裙子的顏色更是古怪,斑斑點點的,像是印象派畫家扔掉的舊畫布。哪 怕見識短淺,我也清楚這種在大眾審美里越古怪的東西,價格越是不菲。時尚界 就是這麼下作,毫無辦法。 book18.org

而母親一直在忙活,又是幫卸妝,又是搬道具,至今沒和我說過兩句話。直 到剛剛,她才喊我吃飯,又叮囑陳瑤別落東西。 book18.org

晚餐訂在附近的一家川菜館,據我老姨說,「它家的海鮮燒烤很厲害」。雖 然搞不懂為啥川菜館最拿手的是海鮮燒烤,我們還是點了海鮮燒烤。二十來號人, 一包間,三桌。與我們同桌的除了鄭向東、牛秀琴。還有團里的兩位老藝術家— —也沒多老,姥爺的師妹而已。以前在市歌舞團,後來和鄭向東一起進了文化館, 當年母親請他們出山可是費了好一番功夫。偏偏那年平陽某錄像廳突發火災,死 傷四五十人(民間流傳已過百,沒準你也記得,舉國轟動的大新聞,足夠人們興 奮仨倆月)。國務院發文件,加強營業場所整頓,省政府更是信誓旦旦,嚴格娛 樂業運營審批。所謂「嚴格」,翻譯成老百姓能聽懂的話就是:一般情況下,一 律暫停各類資格證的發放。後來我知道,演出團體執照需向文化局申請,經紀機 構執照需向文化廳申請。以火災為界,之前是耗時,之後幾乎是耗命。儘管奶奶 早早祭出了牛秀琴,前前後後還是碾了好幾個月。那陣母親四處奔波,卻乏有收 獲,回到家還得「不聽老人言」,乃至一度想放棄。只是這「演出合同、銀行貸 款都是小事兒」,「砸了人家的鐵飯碗實在不好交代」。 book18.org

某種程度上講,沒有這幾位評劇界老前輩,就沒有鳳舞劇團。 book18.org

第一茬生蚝上架時,牛秀琴建議母親講幾句,「反響這麼熱烈,咱們也是旗 開得勝嘛」。我搞不懂「咱們」是啥意思。這位老姨就是話多,自打坐下,一對 豐唇就沒消停過,哪怕是對著鏡子撥弄她那大波浪卷時。可怕的是此人就坐在我 左手邊,不需要什麼特殊舉動,大奶也會自動跑我眼裡來。可以說,我,作為一 道屏障,犧牲了自己,保護了陳瑤。 book18.org

母親沒接茬,朝另外兩桌看了看後,笑著搗了搗身旁的小鄭:「你來吧。」 book18.org

我以為小鄭會客套幾句,然而並沒有。隨著「那我來?」輕輕落地,他人已 站了起來。 book18.org

「同志們哪,」攏了攏油光發亮的頭髮,鄭向東拍拍手,清清嗓子,待周遭 安靜下來才開始了他的演講:「同志們哪,這跑劇團呢,擱舊社會就是雜把式, 啊,戲子低賤,下九流,比之底層勞動人民都不如。到了新社會,經過戲改嘞, 有成就,也有失誤,啊,我呢,經歷過劇團的輝煌,也經歷過劇團的,啊——」 他想找詞兒,遺憾的是攏了好幾次頭髮也沒找著,於是不了了之:「我是真希望 咱們這個文化形式能夠發揚光大,傳承下去,啊,這點跟在座的各位一樣。大家 共勉吧,這次演出很好!最後嘞,感謝文體局對咱們評劇事業的支持!」 book18.org

對小鄭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老這幾句把張嶺話、平海話、普通話糅得 爐火純青。只是「感謝文體局」時,他不是盯著牛秀琴,而是不遠嘶嘶作響的生 蚝。當然,掌聲雷動。牛秀琴伸個大拇指說:「鄭哥講得好。」 book18.org

小鄭笑了笑——搞不好為什麼,我老覺得那弧度有點僵硬:「你不來兩句?」 book18.org

「算了吧,」牛秀琴擺擺手,但還是攏攏流蘇坎肩,站了起來:「大家吃好 喝好,睡個好覺,明兒個呢,鼓足幹勁,到大舞台上讓平陽人開開眼!」這麼說 著,她端起酒杯,「來來來,都滿上,乾了這杯!也多虧咱們團長領導有方!」 大家都站了起來,我也只好站了起來。母親淺笑嫣然,陳瑤則小臉憋得夠嗆。 book18.org

幾杯酒下肚,鄭向東話就多了起來。嘮嘮叨叨地講平陽大劇院的音響系統怎 麼怎麼好,過去老縣城的戲台又如何如何。老實說,挺有意思。於是我就發表了 下個人意見,搞得小鄭直呼我懂行。他甚至問我是哪個學校的,讀啥專業——同 樣的問題也作用到了陳瑤身上。兩位老藝術家話倒不多,也就跟陳瑤侃了幾句, 誇她長得俊,完了委婉地表示「不來碗湯水面,胃怕是受不了」。 book18.org

牛秀琴吃得不多,卻一個勁地鼓勵我多吃點。她說她正減肥,不然可不會跟 誰客氣。這麼說著,秀琴老姨翹起二郎腿,短裙便縮到了大腿根。 book18.org

我親姨坐在隔壁桌,右手側的男人果然是個驢臉。時不時地,她要扭著身子 和陳瑤說幾句——老生常談的長輩關愛。當我起身送肉遞酒時,她突然拽住我的 衣角,用高分貝的聲音「悄悄」地說:「可以啊,林林。」滿堂大笑中,有生以 來,我第一次瞧見張鳳棠沒有化妝的臉。 book18.org

母親應該很高興,臉蛋都紅撲撲的。除了招呼大家吃飯,她的注意力始終放 在下午的演出上。上座率了、觀眾反響了、失誤了等等不一而足。交談對象嘛, 自然是她的師兄和師叔。偶有兩次撞進那雙水汽蒙蒙的眼眸時,母親都挑挑眉, 沖我身旁的陳瑤努了努嘴。後來我起身派發小龍蝦,《寄印傳奇》突然響起。很 模糊,像是什麼動物的嗚咽。 book18.org

再回到座位上,母親已經走了出去。牛秀琴白酒喝得挺凶,嚷嚷著要跟我碰 杯。推辭不過,我只好滿足了她。她問我在學校都干點啥,是不是很無聊。我說 就瞎玩唄。這老姨「啪」地在我大腿上來了一巴掌:「瞎玩?你媽交學費就是讓 你去玩的?」她撐著下巴,豐腴的臉蛋似笑非笑地揚了揚,耳垂的墨綠吊墜晶瑩 剔透。就這一瞬間,我發現她脖子右側的領結邊緣露出一朵淡紫色的斑痕。生猛 而腥鮮的空氣中,我心裡猛然咯噔了一下。起身時,陳瑤問我去哪,我說上廁所。 book18.org

走廊里杵著幾個閒人,樓下大廳人聲鼎沸。然而沒有母親的影子。我沿著走 廊往東踱了兩步,偶一轉身,卻發現她打西側樓道冒了出來。緊繃而尖削的燈光 下,母親款步姍姍,搖曳生姿,大牡丹花似是要從裙子上蹦下來。她問我咋跑出 來了。我說上個廁所啊,憋死了。她笑著捶我一下,怪我這麼大了沒個正行。就 在母親要進門時,我叫住了她,表示需要藉手機一用。她說:「你的呢?」 book18.org

我說:「沒電了唄。」 book18.org

母親皺皺眉,就把V60 遞了過來。她說:「別亂打,不然給媽交話費!」等 母親進去好一會兒,我才打開了翻蓋。 book18.org

不遠一個胖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仿佛世間所有見不得人的勾當都會在他那 小眯縫眼裡暴露於無形。我只好捋捋手機吊墜,以同樣的目光回敬了過去。胖子 愣愣,嘟囔兩聲就撇過了臉。 book18.org

131 當然有新通話記錄,從上上個周日到今天攏共多了五條。最新的,就是 剛剛——5 分鐘前。其中有一條是本機主叫。最長通話時間則在上周三下午,將 近15分鐘。簡訊一條沒有,興許是母親刪了呢?我埋著腦袋,把鍵盤按得劈啪作 響。也不知哪來的風,火紅的玉石鳳凰抖個不停。我感到手黏糊糊的,說不好是 油、燒烤醬還是自己的汗。 book18.org

正是此時,一襲馥郁撲鼻,我肩膀給人重重拍了一下。如你所料,鄙人險些 坐到地上。 book18.org

「幹啥呢,」牛秀琴雙手抱胸,笑吟吟地盯著我:「該不是在偷翻你媽手機 吧?嘿你個小毛孩,讓老姨給逮著了吧?」搞不好為什麼,她整個人如同泡發的 鮑魚,珠圓玉潤。 book18.org

我吸吸鼻子,只覺得眼前的乳溝正以驚人的速度膨脹開來。 book18.org

貼主:yyykc於2021_04_30 23:51:23編輯book18.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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